一位学者追求自我的一生 - 读《斯通纳》
《斯通纳》讲述了一位大学教师的平凡的一生,虽然并不完美,所幸追求过完整的自我。从农场出生到大学执教,踏上文学研究之路;失败的婚姻,争吵冷战,毫无激情;抚养女儿,找到关爱的乐趣;遇见爱情,生命的大欢喜,被现实打败;学术上不妥协,被院长报复。最终零落成泥,与大地同辉。
摘录
他开始讨厌在弗特家农场干活儿花的时间。很晚才回来开始学习,他感觉有种强烈的学习冲动。有时,沉浸在自己的书本中,他会想到还有那么多东西不知道,还有那么多东西没有读过。他辛苦追求的宁静,当意识到自己生活中的时间那么少,而要读的东西那么多,要知道的事情那么多,这份宁静开始破碎了。
他仍然面带微笑,带着恶毒的冷嘲热讽的表情,转向斯通纳。“你也别想逃掉,我的朋友。真的别想。你是什么样的人?一个单纯的土地的孩子,像你对自己假装的那样?噢,不是。你也在弱者之列——你是个梦想家,一个更疯狂世界的疯子,我们中西部本土的堂吉诃德,但没有自己的桑乔,在蓝天下欢跳。你足够聪明——只是比我们共同的朋友聪明一点。但是你有这个瑕疵,那个顽疾。你觉得这里有某种东西,有某种东西值得去寻找。其实,在这个世界上,你很快就会明白。你同样因为失败而与世隔绝;你不会跟这个世界拼搏。你会任由这个世界吃掉你,再把你吐出来,你还躺在这里纳闷,到底做错了什么。因为你总是对这个世界有所期待,而它没有那个东西,它也不希望如此。棉花里的象虫,豆荚里的蠕虫,玉米里的穿孔虫。你无法面对它们,你又不会与它们搏斗;因为你太弱了,你又太固执了。你在这个世界没有安身之地。”
"但是我看到了后来发生的一切。一场战争不仅仅屠杀掉几千或者几万年轻人。它还屠戮掉一个民族心中的某种东西,这种东西永远不会失而复得。如果一个民族经历了太多的战争,很快,剩下的就全都是残暴者了,动物,那些我们——你和我以及其他像我们这样的人——在这种污秽中培养出的动物。”他停顿了好长时间,接着又微微笑了笑。“不能请求学者去毁灭他拿出生命去建构的东西。”
他对伊迪丝有种远远的亲近感,对她的无助有些同情。欲望在他的喉咙中已经积聚得越来越厚,他都没法开口说话了。他轻轻地把伊迪丝朝卧室方向拉了下,感觉她的身体中迅速出现了某种强烈的抵抗倾向,同时又感觉到拿掉这种抵抗的企图。
不出一个月,斯通纳就知道自己的婚姻失败了。不到一年,他已经不抱改善的希望。他学会了沉默,不再固执地去爱。如果他要跟伊迪丝说话,或者在温柔的冲动下想抚摸,她就躲开,沉溺在自己的内心里,变得沉默寡言,强忍着,然后会连续好几天强迫自己达到新的疲惫极限。出于两人都有而不曾明说的执着,他们还同睡一张床。有时,晚上睡着的时候,她会不知不觉地活动过来挨着他。然后,有时,他的决心和学问在自己的爱面前粉碎了,就爬到她身上。如果她从睡眠中被彻底弄醒了,就会很紧张,很僵硬,以某种熟悉的姿态朝两侧转着脑袋,把头埋在枕头里,强忍着侵犯。在这种时候,斯通纳就尽可能迅速地表演着自己的爱,痛恨自己的轻率,后悔自己的激情。伊迪丝经常因为睡觉的缘故处于半麻木状态;接着又变得消极被动起来,似睡非睡地咕哝着,他不知道是表示抗议还是吃惊。斯通纳开始渴望看到这种罕见和难以预测的时刻,因为在那种睡瘾般的静默中,他可以欺骗自己找到了某种回应。
斯通纳没法告诉伊迪丝,认为她不幸的根源在哪里。每当他尝试指出,她就把他说的那些话当成对她的不当和私心的回敬,就开始病态地疏远他,像做爱时表现出的态度那样。斯通纳责怪是自己的笨拙导致了这种疏远,对她的感受自己负有责任。
伊迪丝是个不错的女主人。她神采飞扬、轻松自如地跟客人们说话聊天,弄得斯通纳觉得她好像成了个陌生人,而且客人在场的时候,她跟他讲话时的那股亲密和爱抚劲儿常常让他吃惊。她管他叫威利,这奇怪地让他很感动,有时还会把一只柔软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可是等客人们走后,表面上的东西就自动倒塌了,而且崩溃显露无遗。她开始尖酸地议论刚刚走了的客人,想象着龌龊的侮辱和轻蔑;她会冷静和绝望地陈述自以为不可饶恕的失误;她安静地坐着,在客人留下的垃圾中沉思默想,而且不让斯通纳打搅,回答他的问话时既简短又心烦意乱,声音平板单调。
他那无法向伊迪丝流露的感情可以向女儿流露,他从对孩子的关爱中找到了意想不到的乐趣。
他仿佛换了个人,说到残疾促使他远离人群,说到早年的这种自惭形秽,既没有自己能理解的由头,也没有什么防御手段可以掌握。当他说到独自在房间度过的那些漫长的白天和夜晚,通过阅读来逃避扭曲的身体加给自己的限制,然后慢慢找到了一种自由感,这种感觉随着他对自由本质的理解的加深而越来越强烈。他说到这个时,斯通纳感觉有种不曾想到的亲近感,他知道,劳曼克思已经进入某种谈话状态,一种顿悟状态,从言语中领悟到、但难以再通过言辞传达出来的某种顿悟,这很像斯通纳本人曾经在阿切尔·斯隆教的课上有过的体验。劳曼克思早就达到了那种境界,而且是独自达到的,所以这种领悟更接近他自己而不是斯通纳内心的某个部分,可是在某种意义上,最终那才是最重要的东西。这两个人很像,虽然谁都不愿彼此向对方承认,甚至对自己承认。
但是,伊迪丝在圣路易斯的那几个星期,他讲课时,发现在内容上完全放开了,忘记了自己的不够格,忘记了自我,甚至忘了眼前的学生。他常常激情迸涌,乃至说话结结巴巴,打着手势,完全忽略了平常左右他说话的演讲声调。刚开始,这种迸发弄得自己心绪难宁,好像会被认为对自己讲的内容太熟悉了,他还向学生们道歉。可是,课后,学生们开始向他围拢过来,而且作业中开始流露出想象力以及某种试探性的爱的启迪等迹象时,他备受鼓舞,继续发挥自己从来没有被教过要做的东西。
他没有跟伊迪丝讲起自己的新动向,她的活动在他心里只是激起一些小小的烦恼,她好像很开心,尽管也许有那么点故意的味道。最终,是他自己对伊迪丝选择的新的生活方向负有连带责任。他已经无法从他们一起的生活以及婚姻中为她找到任何意义。因此,对她来说去追寻在那些与他毫无关系的领域里自己能找到的意义,并且走上他无法追随的道路,就是合情合理的了。
伊迪丝给女儿买了许多娃娃、玩具,女儿跟这些东西玩儿时她就在身边走来跑去的,好像这样做就是尽责任;她开始给孩子上钢琴课,孩子练习时她们并排坐在条椅上;她只是在非常偶然的场合,给孩子办几场小小的聚会,都是邻居的孩子参加,都穿着僵硬、正式的衣服,都心怀恨意,闷闷不乐。她还严格监控女儿阅读、做家庭作业,绝不允许孩子学习,除非在她指定的时间里。
劳曼克思说,“从今以后,如果你想见我——如果跟系里的事有关——你要跟秘书预约。”虽然斯通纳站着盯了他好一会儿,劳曼克思还是没有抬起头。一阵短暂的极度痛苦从他的脸上掠过,接着又恢复了平静。斯通纳走出房间。此后有二十多年,两个人谁也没有跟对方直接讲过话。
他终于又回到在杰西楼的办公室里打发大部分时间的老习惯。他心里对自己说,应该感激有机会静下心来读点东西,从准备各种特殊课程的压力中解脱出来,从预先确定自己学习方向中解脱出来。他试着随意阅读,只为自己的乐趣和嗜好,读读那些他等了好多年想读的许多东西。可是他的思想却不愿跟着他期待的方向走。他的注意力经常从握在眼前的书页上溜出来,他发现自己越来越频繁地木呆呆地盯着前方,却什么都没看。
他从这种可能性中获取一种阴郁和具有讽刺意味的快感,这种可能性就是,他努力获得的小小学问启发自己达到了这样一种认识:从长远看,各种东西,甚至让他领悟到这点的这份学问,都是徒劳和一场空,而且最终要消解成一片他们撼动不了的虚无。
那年,特别是冬天的几个月,斯通纳发觉自己越来越频繁地重温这种虚幻不真实的状态。他好像可以随心所欲地把自己的意识从盛放它的躯体里移出来,他观察自己时,就像一个熟悉得有些古怪的陌生人在做着熟悉得有些古怪的事情,自己不得不做。这是一种他以前从未体验过的分裂。他知道,自己应该遭受其困扰,但他已经麻木,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这事很重要。他已经四十二岁,往前,看不到任何自己渴望享受的东西,往后,看不到任何值得费心记住的事物。
四十三岁那年,斯通纳学会了别人——比他年轻的人——在他之前早就学会的东西:你最初爱的那个人并不是你最终爱的那个人,爱不是最终目标而是一个过程,借助这个过程,一个人想去了解另一个人。
他们都很羞怯,对彼此的了解都缓慢而又带着试探的色彩。两个靠近了,然后分开,接触了然后又缩回,也不想给对方身上添加更多可能受欢迎的东西。一天又一天,那层保护他们的克制的皮层逐渐脱落,所以,最后,他们像许多极其羞怯的人一样,彼此向对方敞开,完美又无拘无束、惬意地撤去了保护,而且有绝对无拘无束的惬意感。几乎每天下午,斯通纳上完课后就去她的公寓。他们做爱,说话,然后又做爱,像孩子玩游戏般不知疲倦。春天的日子延长了,他们渴望夏天的到来。
有时他们会从书本上抬起眼睛,朝对方笑笑,然后接着读书。有时,斯通纳会把头从书上抬起来,凝视的目光停留在凯瑟琳脊背优美的曲线上,停留在总是垂着一撮头发的纤细的脖颈上。接着,一种缓慢、舒服的欲望像无风状态般从全身流过,他就起身站在凯瑟琳后面,把胳臂轻轻地搭在她的肩膀上。她会竖直身子,把头往后靠在他的胸脯上,他的双手向下伸进宽松的睡袍中,轻柔地抚摸她的乳房。然后他们又开始做爱,安静地躺一会儿,接着继续看书研究,好像他们的爱情和学问是一个过程。
随后的几个星期,两人在一起待的时间跟以前一样多。他们采取了一种一年前还无法实施的策略,以从前没有意识到的坚强,实施躲闪、回避等战术,像个兵力单薄却志在必胜的、足智多谋的将军般摆布着自己的力量。他们开始真的谨慎起来,小心起来,在这样的操控中享受着阴郁的快感。斯通纳只在天黑后才去她家里,这时不会有人看见他进去。白天的时候,在课间的时候,凯瑟琳故意跟更年轻的男同事现身在咖啡店,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反而因为这种共同的决心更有激情了。他们心里对自己说,而且对彼此说,他们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亲密了;让他们惊讶的是,他们发觉这是真的,发觉彼此安慰的话更贴心。他们实现了亲密,兑现了承诺。
隆冬时节和早春的几个月里,他们生活在一起时找到了以前从未有过的静谧。随着外面的世界向他们关闭,他们渐渐意识不到它的存在了。他们享受的那种幸福无需向对方言说,也无须想到它。在凯瑟琳那间狭小、阴暗的屋子里,像藏在那幢宏伟的老房子底下的洞穴,他们好像觉得自己游离于时间之外,在一个他们自己发现并且没有时间的宇宙中生活着。
“我们至少现在可以从这件事中走出来,还能做我们自己。我们知道我们是——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人。”
“是。”凯瑟琳说。
“因为从长远看,”斯通纳说,“不是因为伊迪丝,甚至不是因为格蕾斯,或者注定要失去格蕾斯,让我继续留在这里。不是因为对你或者我来说,这是个丑闻或者伤害,不是因为这是我们非要克服的磨难,甚至不是因为我们可能要面对爱的痛失,只是因为害怕我们自我的毁灭,以及我们现在所做一切的毁灭。”
“我知道。”凯瑟琳说。
“所以,我们最终还是属于这个世界,我们应该早知道这点。我相信我们是知道的,但我们得退出来一点儿,假装一点儿,这样才能——”
“我知道,”凯瑟琳说,“我始终很明白这点,我想。即便假装,我还是知道,有时,有时,我们会……我知道了。”她停了下,定定地看着斯通纳,眼睛忽然泪光闪闪。“可是太倒霉了,比尔!真倒霉!”
正如阿切尔·斯隆曾经做的那样,他意识到了把一个人的自我完全托付给这些毫无理性和黑暗的力量纯属徒劳和浪费,这些力量推动着这个世界走向不知的终点。同样,像阿切尔·斯隆不曾做过的那样,斯通纳缩回一点小小的距离来怜悯,来爱,所以,他没有被自己所观察到的那股洪流击着。像在其他危机和绝望时刻一样,他再次把目光投向深植在大学这个机构里的审慎的信仰。他心想那虽然没有多少,但知道这是自己拥有的全部了。1937年夏,他感觉研究和做学问的古老激情再度焕发出来,怀着学者好奇和解脱的充沛精力,这是一种既非青年也不是老衰的状态,他又重返从来不曾背叛过自己的那个唯一的生活。他发现,即使在绝望中,自己都没有太远离那种生活。
在最微不足道的事上,伊迪丝都会嘲讽他,而斯通纳似乎也不怎么听。她厉声诅咒斯通纳,他却彬彬有礼,饶有兴味地听着。当斯通纳沉浸在某本书里时,她就选择这个时候走进起居室,大声疯狂地敲击起钢琴来,而她已经很少弹琴。当斯通纳平心静气地跟女儿说话时,伊迪丝就会突然同时朝两个人发火生气。而斯通纳看待这一切——愤怒,敌意,尖叫,厌恶的沉默——的态度好像这些都发生在另外两个人之间,在他心中,只要意志使把劲儿,就完全可以召唤起最敷衍的兴致来。
他开始意识到,格蕾斯离开哥伦比亚——也许甚至包括她怀孕——其实是想逃离一座监狱,她现在是出于难以抹去的仁慈和温柔的善心才回来看看。
他们谈到深夜,就像两个老朋友。斯通纳开始意识到,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她虽然很绝望,但却算得上幸福开心了。她可以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少喝点酒,年复一年,自我麻痹,来对抗自己那已经变得虚无的生活。至少,他很高兴女儿能够这样。他很欣慰,女儿还能喝酒。
他知道,教学绝对不要重样。他经常自娱自乐,达到一种精疲力竭的愉快状态,他希望这种状态永远不要结束。他很少考虑过去或者未来,也不考虑失望和欢乐,他把自己能有的全副精力都集中在工作的时刻,希望自己最终由自己的作为来作定论。
在麻木、冷漠、孤绝的背后,这种力量还在,强烈而稳定,它永远都在那里。年轻时他不假思索自由地释放这种力量,他曾经把这种力量投到阿切尔·斯隆展示给他的知识中——那是多少年前?在求爱和婚后的最初那段盲目、愚蠢的日子里,他曾把这种力量投放给伊迪丝。他曾把这种力量投给凯瑟琳,好像以前从未投放过。他还以古怪的方式,而且在自己完全意识不到的时候,把这种力量投到生活的某些关键时刻,也许投入得最充分。这是一种激情,既非心灵也不是肉体的激情,它就是一种综合了二者的力量,好像它们不过是爱情的材料,它的具体内容。对一个女人或者一首诗,它只是说:看哪!我活着。
“我已经在这个大学教了将近四十年书。我不知道,如果我不做一名教师还能干什么。如果我不教书,我也许——”他停顿了下,好像走神了,接着又决然说:“我要感谢你们所有的人,让我来教书。”
有时伊迪丝走进房间,在床上坐到他旁边,两个人说会儿话。说些琐事——他们偶尔认识的人,校园新起的大楼,拆掉的旧楼,但说的东西似乎都不重要。他们之间酝酿出新的平静,就像爱情刚刚萌芽时的那种安静。几乎无须思索,斯通纳就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份平静。他们已经原谅了曾经对彼此的伤害,他们一心一意想着对曾经一起生活的敬重。
斯通纳现在看着她时几乎毫不后悔,在午后柔和的阳光中,她的脸似乎依然年轻、没有了皱纹。我要是更坚强些就好了,他想;我要是知道得更多些就好了;我要是早明白就好了。最后,他几乎无情地想:如果我爱她更多些就好了。
他冷静、理智地沉思起自己这辈子看上去似乎难以回避的失败来。他曾经希望拥有友谊和友谊的亲密,这可能会让他在人类的竞争中支撑下去。他曾有两个朋友,一个他知道时已经无谓地死去,另一个此刻远远地退缩进生活的序列中,乃至……他曾想得到那种唯一性,以及婚姻平静、持续的激情。他也曾得到过,但不知道如何处理,然后已然死亡。他曾经想要爱。他拥有了爱,然后又放弃了,把它释放进混乱的生命潜能中。凯瑟琳,他想。“凯瑟琳。”他想当一名教师,他成了教师。但他知道,他永远知道,人生的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一个冷漠的人。他曾梦想过某种正直,某种绝对的纯洁。他寻找过妥协和无关紧要的攻击性消遣。他曾想象过智慧,在漫长岁月的尽头,他找到了无知。还有什么呢?他想,还有什么呢?
手指开始松软,捏着的那本书慢慢滑动,然后快速越过他不动的身体,跌进房间的寂静中。